沒有畫的畫冊
前記
說起來也真奇怪!當我感覺得最溫暖和最愉快的時候,我的雙手和舌頭就好像有了束縛,使我不能表達和說出我內心所起的思想。然而我卻是一個畫家呢。我的眼睛這樣告訴我;看到過我的速寫和畫的人也都這樣承認。
我是一個窮苦的孩子。我的住處是在最狹的一條巷子里,但我并不是看不到陽光,因為我住在頂高的一層樓上,可以望見所有的屋頂。在我初來到城里的幾天,我感到非常郁悶和寂寞。我在這兒看不到樹林和青山,我看到的只是一起灰色的煙囪。我在這兒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熟識的面孔和我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我悲哀地站在窗子面前;我把窗扉打開,朝外邊眺望。啊,我多么高興啊!我總算是看到了一個很熟識的面孔——一個圓圓的、和藹的面孔,一個我在故鄉所熟識的朋友:這就是月亮,親愛的老月亮。他一點也沒有改變,完全跟他從前透過沼澤地上的柳樹葉子來窺望我時的神情一樣。我用手向他飛吻,他直接照進我的房間里來。他答應,在他每次出來的時候,他一定探望我幾分鐘。他忠誠地保持了這個諾言。可惜的是,他停留的時間是那么短促。他每次來的時候,他就告訴我一些他頭天晚上或當天晚上所看見的東西。
“把我所講給你的事情畫下來吧!”他第一次來訪的時候說,“這樣你就可以有一本很美的畫冊了。”
有好幾天晚上我遵守了他的忠告。我可以繪出我的《新一千零一夜》,不過那也許是太沉悶了。我在這兒所作的一些畫都沒有經過選擇,它們是依照我所聽到的樣子繪下來的。任何偉大的天才畫家、詩人、或音樂家,假如高興的話,可以根據這些畫創造出新的東西。我在這兒所作的不過是在紙上涂下的一些輪廓而已,中間當然也有些我個人的想象;這是因為月亮并沒有每晚來看我——有時一兩塊烏云遮住了他的面孔。
第一夜
“昨夜”,這是月亮自己說的話,“昨夜我滑過晴朗無云的印度天空。我的面孔映在恒河的水上;我的光線盡量地透進那些濃密地交織著的梧桐樹的枝葉——它們伏在下面,像烏龜的背殼。一位印度姑娘從這濃密的樹林走出來了。她輕巧得像瞪羚(注:這是像羚羊一樣小的一種動物,生長在阿拉伯的沙漠地帶。它的動作輕巧,柔和;它的眼睛放亮。),美麗得像夏娃(注:根據古代希伯來人的神話,上帝照自己的形象用土捏出一個男人,叫做亞當,然后從這人身上取出一根肋骨造出一個女人,叫做夏娃。她是非常美麗的。古代希伯來人認為他們兩人是世界上人類第一對夫婦。)。這位印度女兒是那么輕靈,但同時又是那么豐滿。我可以透過她細嫩的皮膚看出她的思想。多刺的蔓藤撕開了她的草履;但是她仍然在大步地向前行走。在河旁飲完了水而走過來的野獸,驚恐地逃開了,因為這姑娘手中擎著一盞燃著的燈。當她伸開手為燈火擋住風的時候,我可以看到她柔嫩手指上的脈紋。她走到河旁邊,把燈放在水上,讓它漂走。燈光在閃動著,好像是想要熄滅的樣子。可是它還是在燃著,這位姑娘一對亮晶晶的烏黑眼珠,隱隱地藏在絲一樣長的睫毛后面,緊張地凝視著這盞燈。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這盞燈在她的視力所及的范圍內不滅的話,那末她的戀人就是仍然活著的。不過,假如它滅掉了,那末他就已經是死了。燈光是在燃著,在顫動著;她的心也在燃著,在顫動著。她跪下來,念著禱文。一條花蛇睡在她旁邊的草里,但是她心中只想著梵天(注:梵天)是印度教中最高主宰;一切神,一切力量,整個的宇宙,都是由他產生的。)和她的未婚夫。
“他仍然活著!”她快樂地叫了一聲。這時從高山那兒起來一個回音:‘他仍然活著!”
第二夜
“這是昨天的事情,”月亮對我說,“我向下面的一個小院落望去。它的四周圍著一圈房子。院子里有1只母雞和11只小雛。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在它們周圍跑著,跳著。母雞呱呱地叫起來,驚恐地展開翅膀來保護她的一窩孩子。這時小姑娘的爸爸走來了,責備了她幾句。于是我就走開了,再也沒有想起這件事情。可是今天晚上,剛不過幾分鐘以前,我又朝下邊的這個院落望。四周是一起靜寂。可是不一會兒那個小姑娘又跑出來了。她偷偷地走向雞屋,把門拉開,鉆進母雞和小雞群中去。它們大聲狂叫,向四邊亂飛。小姑娘在它們后面追趕。這情景我看得很清楚,因為我是朝墻上的一個小洞口向里窺望的。我對這個任性的孩子感到很生氣。這時她爸爸走過來,抓著她的手臂,把她罵得比昨天還要厲害,我不禁感到很高興。她垂下頭,她藍色的眼睛里亮著大顆的淚珠。‘你在這兒干什么?”爸爸問。她哭起來,‘我想進去親一下母雞呀,”她說,‘我想請求她原諒我,因為我昨天驚動了她一家。不過我不敢告訴你!”
“爸爸親了一下這個天真孩子的前額,我呢,我親了她的小嘴和眼睛。”
第三夜
“在那兒一條狹小的巷子里——它是那么狹小,我的光只能在房子的墻上照一分鐘,不過在這一分鐘里,我所看到的東西已經足夠使我認識下面活動著的人世——我看到了一個女人。16年前她還是一個孩子。她在鄉下一位牧師的古老花園里玩耍。玫瑰花樹編成的籬笆已經枯萎了,花也謝了。它們零亂地伸到小徑上,把長枝子盤到蘋果樹上去。只有幾朵玫瑰花還東零西落地在開著——但它們已經稱不上是花中的皇后了。但是它們依然還有色彩,還有香味。牧師的這位小姑娘,在我看來,那時要算是一朵最美麗的玫瑰花了;她在這個零亂的籬笆下的小凳子上坐著,吻著她的玩偶——它那紙板做的臉已經玩壞了。
“10年以后我又看到了她。我看到她在一個華麗的跳舞廳內,她是一個富有商人的嬌美的新嫁娘。我為她的幸福而感到愉快。在安靜平和的晚上我常去探望她——啊,誰也沒有想到我澄凈的眼睛和銳敏的視線!唉!正像牧師住宅花園里那些玫瑰花一樣,我的這朵玫瑰花也變得零亂了。每天的生活中都有悲劇發生,而我今晚卻看到了最后一幕。
“在那條狹小的巷子里,她躺在床上,病得要死。惡毒、冷酷和粗暴的房東——這是她唯一的保護者,把她的被子掀開。‘起來!”他說,‘你的一副面孔足夠使人害怕。起來穿好衣服!趕快去弄點錢來,不然,我就要把你趕到街上去!快些起來!”‘死神正在嚼我的心!”她說,‘啊,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吧!”可是他把她拉起來,在她的臉上撲了一點粉,插了幾朵玫瑰花,于是他把她放在窗旁的一個椅子上坐下,并且在她身旁點起一根蠟燭,然后他就走開了。
“我望著她。她靜靜地坐著,她的雙手垂在膝上。風吹著窗子,把一塊玻璃吹下來跌成碎片。但是她仍然靜靜地坐著。窗簾像她身旁的燭光一樣,在抖動著。她斷氣了。死神在敞開的窗子面前說教;這就是牧師住宅花園里的、我的那朵玫瑰花!”
第四夜
“昨夜我看到一出德國戲在上演,”月亮說。“那是在一個小城市里。一個牛欄被改裝成為一個劇院;這也就是說,每一個牛圈并沒有變動,只不過是打扮成為包廂罷了。所有的木柵欄都糊上了彩色的紙張。低低的天花板下吊著一個小小的鐵燭臺。為了要像在大劇院里一樣,當提詞人的鈴聲丁當地響了一下以后,燭臺就會升上去不見了,因為它上面特別覆著一個翻轉來的大浴桶。
“丁當!小鐵燭臺就上升一尺多高。人們也可以知道戲快要開演了。一位年輕的王子和他的夫人恰巧經過這個小城;他們也來參觀這次的演出。牛欄也就因此而擠滿了人。只有這燭臺下面有一點空,像一個火山的噴口。誰也不坐在這兒,因為蠟油在向下面滴,滴,滴!我看到了這一切情景,因為屋里是那么熱燥,墻上所有的通風口都不得不打開。男仆人和女仆人們都站在外面,偷偷地貼著這些通風口朝里面看,雖然里面坐著警察,而且還在揮著棍子恐嚇他們。在樂隊的近旁,人們可以看見那對年輕貴族夫婦坐在兩張古老的靠椅上面。這兩張椅子平時總是留給市長和他的夫人坐的。可是這兩個人物今晚也只好像普通的市民一樣,坐在木凳子上了。
‘現在人們可以看出,強中更有強中手!”這是許多看戲的太太們私下所起的一點感想。這使整個的氣氛變得更愉快。燭臺在搖動著,墻外面的觀眾挨了一通罵。我——月亮——從這出戲的開頭到末尾一直和這些觀眾在一起。”
第五夜
“昨天,”月亮說,“我看到了忙碌的巴黎。我的視線射進盧浮博物館(注:盧浮是巴黎一所最大的宮殿,現在成了一個博物館。)的陳列室里。一位衣服破爛的老祖母——她是平民階級的一員——跟著一個保管人走進一間寬大而空洞的宮里去。這正是她所要看的一間陳列室,而且一定要看。她可是作了一點不小的犧牲和費了一番口舌,才能走進這里來。她一雙瘦削的手交叉著,她用莊嚴的神色向四周看,好像她是在一個教堂里面似的。
“這兒就是!”她說,‘這兒!”她一步一步地走進王位。王座上鋪著富麗的、鑲著金邊的天鵝絨,‘就是這兒!”她說,‘就是這兒!”于是她跪下來,吻了這紫色(注:在歐洲的封建時代,紫色是代表貴族和皇室的色彩。)的天鵝絨。我想她已經哭出來了。
“可是這并不是原來的天鵝絨呀!”保管人說,他的嘴角上露出一個微笑。
“就是在這兒!”老太婆說。‘原物就是這個樣子!”
“是這個樣子,”他回答說,‘但這不是原來的東西。原來的窗子被打碎了,原來的門也被打破了,而且地板上還有血呢!你當然可以說:‘我的孫子是在法蘭西的王位上死去了的!”
“死去了!”老太婆把這幾個字重復了一次。
“我想他們再沒有說什么別的話,他們很快就離開了這個陳列室。黃昏的微光消逝了,我的光亮照著法蘭西王位上的華麗的天鵝絨,比以前加倍地明朗。
“你想這位老太婆是誰呢?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
“那正是七月革命(注:指1830年法國的七月革命。)的時候,勝利的最光輝的一個日子的前夕。那時每一間房子是一個堡壘,每一個窗子是一座護胸墻。群眾在攻打杜葉里宮(注:杜葉里宮是巴黎的一個宮殿,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期路易十六在這里住過,1792年8月巴黎人民曾沖進這里,向路易十六請愿,示威。以后拿破侖一世,路易十八,查理第十都住在這個宮里。查理第十在1820年7月革命中期位逃亡。)。甚至還有婦女和小孩在和戰斗者一起作戰。他們攻進了宮的大殿和廳堂。一個半大的窮孩子,穿著襤褸的工人罩衫,也在年長的戰士中間參加戰斗。他身上有好幾處受了很重的刺刀傷,因此他倒下了。他倒下的地方恰恰是王位所在的處所。大家就把這位流血的青年抬上了法蘭西的王位,用天鵝絨裹好他的傷。他的血染到了那象征皇室的紫色上面。這才是一幅圖畫呢!這么光輝燦爛的大殿,這些戰斗的人群!一面撕碎了的旗幟躺在地上,一面三色旗(注:這是法國從大革命時期開始采用的國旗。)在刺刀林上面飄揚,而王座上卻躺著一個窮苦的孩子;他的光榮的面孔發白,他的雙眼望著蒼天,他的四肢在死亡中彎曲著,他的胸脯露在外面,他的襤褸的衣服被繡著銀百合花的天鵝絨半掩著。
“在這孩子的搖籃旁曾經有人作過一個預言:‘他將死在法蘭西的王位上!”母親的心里曾經做過一個夢,以為他就是第二個拿破侖。
“我的光已經吻過他墓上的烈士花圈。今天晚上呢,當這位老祖母在夢中看到這幅攤在她面前的圖畫(你可以把它畫下來)——法蘭西的王位上的一個窮苦的孩子——的時候,我的光吻了她的前額。”
第六夜
“我到烏卜薩拉(注:烏卜薩拉是瑞典的一個省份。首府烏卜薩拉是一個大學城,在斯德哥爾摩北邊。這兒有瑞典最老的大學烏卜薩拉大學(1477年建立)。)去了一番,”月亮說。“我看了看下面生滿了野草的大平原和荒涼的田野。當一只汽船把魚兒嚇得鉆進燈心草叢里去的時候,我的面孔正映在佛里斯河里。云塊在我下面浮著,在所謂奧丁、多爾和佛列(注:在北歐神話中奧丁是知識、文化和戰爭之神。多爾是雷神。佛列是豐收和富饒之神。后來人們普遍地把這些名字當做人名來使用。因而成為北歐最常用的名字,等于我們的張三李四。)的墳墓上撒下長塊的陰影。稀疏的蔓草蓋著這些土丘,名字就刻在這些草上。這兒沒有使路過人可以刻上自己名字的路碑,也沒有使人可以寫上自己的名字的石壁。因此訪問者只好在蔓草上劃出自己的名字來。黃土在一些大字母和名字下面露出它的原形。它們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整個的山丘。這種不朽支持到新的蔓草長出來為止。
“山丘上站著一個人——一個詩人。他喝干了一杯蜜釀的酒——杯子上嵌著很寬的銀邊。他低聲地念出一個什么名字。他請求風不要泄露它,可是我聽到了這個名字,而且我知道它。這名字上閃耀著一個伯爵的榮冠,因此他不把它念出來。我微笑了一下。因為他的名字上閃耀著一個詩人的榮冠。愛倫諾拉•戴斯特的高貴是與達索(注:達索是16世紀意大利的一個名詩人。愛倫諾拉戴斯特是當時皇族的一個美麗公主,因與達索交往而得名。這也就是說,所謂“高貴”和“榮華”是暫時的,美只有與藝術結合才能不朽。)的名字分不開的。我也知道美的玫瑰花朵應該是在什么地方開的!”
月亮這么說了,于是一塊烏云浮過來了。我希望沒有烏云來把詩人和玫瑰花朵隔開!
第七夜
“沿著海岸展開一起樅樹和山毛櫸樹林;這樹林是那么清新,那么充滿了香味。每年春天有成千成萬的夜鶯來拜訪它。它旁邊是一起大海——永遠變幻莫測的大海。橫在它們二者之間的是一條寬廣的公路。川流不息的車輪在這兒飛馳過去,可是我沒有去細看這些東西,因為我的視線只停留在一點上面。那兒立著一座古墓,野梅和黑莓在它上面的石縫中叢生著。這兒是大自然的詩。你知道人們怎樣理解它嗎?是的,我告訴你昨天黃昏和深夜的時分我在那兒所聽到的事情吧。
“起初有兩位富有的地主乘著車子走過來。頭一位說:‘多么茂盛的樹木啊!”另一位回答說:‘每一株可以砍成10車柴!這個冬天一定很冷。去年每一捆柴可以賣14塊錢!”于是他們就走開了。
“這真是一條糟糕的路!”另外一個趕著車子走過的人說。‘這全是因為那些討厭的樹呀!”坐在他旁邊的人回答說。‘空氣不能暢快地流通,風只能從海那邊吹來。”于是他們走過去了。
“一輛公共馬車也開過來。當它來到這塊最美麗的地方的時候,客人們都睡著了。車夫吹起號角,不過他心里只是想:‘我吹得很美。我的號角聲在這兒很好聽。我不知道車里的人覺得怎樣?”于是這輛馬車就走開了。
“兩個年輕的小伙子騎著馬飛馳過來。我覺得他們倒還有點青年的精神和平概呢!他們嘴唇上飄著一個微笑,也把那生滿了青苔的山丘和這濃黑的樹林看了一眼。‘我倒很想跟磨坊主的克麗斯訂在這兒散一下步呢,”于是他們飛馳過去了。
“花兒在空氣中散布著強烈的香氣;風兒都睡著了。青天覆在這塊深郁的盆地上,大海就好像是它的一部分。一輛馬車開過去了。里面坐著七個人,其中有四位已經睡著了。第五位在想著他的夏季上衣——它必須合他的身材。第六位把頭掉向車夫問起對面的那堆石頭里是否藏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沒有,”車夫回答說:‘那不過是一堆石頭罷了。可是這些樹倒是了不起的東西呢。”‘為什么呢?”‘為什么嗎?它們是非常了不起的!您要知道,在冬天,當雪下得很深、什么東西都看不見的時候,這些樹對我來說就成了地形的指標。我依據它們所指的方向走,就不至于滾到海里去。它們了不起,就是這個緣故。”于是他走過去了。
“現在有一位畫家走來了。他的眼睛發著亮光,他一句話也不講。他只是吹著口哨。迎著他的口哨,有好幾只夜鶯在唱歌,一只比一只的調子唱得高。‘閉住你們的小嘴!”他大聲說。于是他把一切色調很仔細地記錄下來:藍色、紫色和褐色!這將是一幅美麗的畫!他心中體會著這景致,正如鏡子反映出了一幅畫一樣。在這同時,他用口哨吹出一個羅西尼(注:羅西尼是19世紀初葉的一位意大利歌劇作曲家。他的音樂的特點是生動,富有活力,充分代表意大利的民族風格。)的進行曲。
“最后來了一個窮苦的女孩子。她放下她背著的重荷,在一個古墓旁坐下來休息。她慘白的美麗面孔對著樹林傾聽。當她望見大海上的天空的時候,她的眼珠忽然發亮,她的雙手合在一起。我想她是在念《主禱文》。她自己不懂得這種滲透她全身的感覺;但是我知道:這一剎那和這片自然景物將會在她的記憶里存留很久很久,比那位畫家所記錄下來的色調要美麗和真實得多。我的光線照著她,一直到晨曦吻她的前額的時候。”
第八夜
沉重的云塊掩蓋了天空,月亮完全沒有露面。我待在我的小房間里,感到加倍的寂寞;我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平時出現的那塊天空。我的思想飛得很遠,飛向我這位最好的朋友那兒去。他每天晚上對我講那么美麗的故事和給我圖畫看。是的,他經歷過的事情可真不少!他在太古時代的洪水上航行過,他對挪亞的獨木舟(注:根據古代希伯來人的神話,上帝因為人心太壞,決心要用洪水來毀掉壞人。只有挪亞是一個老實人,所以上帝告訴他準備一條獨木船,先遷到木船里去住。他聽從了上帝的話而沒有被淹死。因之人類也沒有滅亡。)微笑過,正如他最近來看過我、帶給我一些安慰、期許我一個燦爛的新世界一樣。當以色列(注:以色列人就是猶太人,公元前13世紀曾在巴勒斯坦居住。公元前2000年他們遷到迦南,之后又因災荒遷移到埃及。)的孩子們坐在巴比倫河旁(注:巴比倫是古代“兩河流域”最大的城市,公元二世紀時已化為廢墟。)哭泣的時候,他在懸著豎琴的楊柳樹之間哀悼地望著他們。當羅密歐(注:這是沙士比亞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男主角,他的家與他的愛人朱麗葉的家是世仇。在封建社會里他們無法結婚,因此殉情而死。)走上陽臺、他的深情的吻像小天使的思想似地從地上升起來的時候,這圓圓的月亮,正在明靜的天空上,半隱在深郁的古柏中間。他看到被囚禁的圣赫勒拿島上的英雄(注:這是指法國的將軍拿破侖。他從1804年起做法國的皇帝,在歐洲掀動起一系列的戰役,直到俄國人把他打垮為止。1815年他被放逐到南大西洋上的圣赫勒拿島這時他正在一個孤獨的石崖上望著茫茫的大海,他心中起了許多遼遠的思想。啊!月亮有什么事不知道呢?對他說來,人類的生活是一起童話。
今晚我不能見到您了,老朋友!今晚我不能繪出關于您的來訪的記憶。我迷糊地向著云兒眺望;天又露出一點光。這是月亮的一絲光線,但是它馬上又消逝了。烏黑的云塊又聚過來,然而這總算是一聲問候,一聲月亮所帶給我的、友愛的“晚安”。
第九夜
天空又是晴朗無云。好幾個晚上已經過去了,月亮還只是一道蛾眉。我又得到了一幅速寫的材料。請聽月亮所講的話吧。
“我隨著北極鳥和流動的鯨魚到格陵蘭(注:格陵蘭)是在北極圈里,為世界最大的海島,終年為雪所蓋著,現在是由丹麥代管。島上的住民為愛斯基摩人。因為氣候寒冷,無法種植糧食,所以打獵就是他們唯一取得生活資料的方法。)的東部海岸去。光赤的崖石,上面覆著冰塊和烏云,深鎖著一塊盆地——在這兒,楊柳和覆盆子正盛開著花。芬芳的剪秋羅正在散發著甜蜜的香氣。我的光有些昏暗,我的臉慘白,正如一朵從枝子上摘下來的睡蓮、在巨浪里漂流過了好幾個星期一樣。北極光圈在天空中燃燒著,它的環帶很寬。它射出的光輝像旋轉的火柱,燎燃了整個天空,一會兒變綠,一會兒變紅。這地帶的居民聚在一起,舉行舞會和作樂。不過這種慣常光華燦爛的景象,他們看到并不感到驚奇。‘讓死者的靈魂去玩他們用海象的腦袋所作的球吧!”他們依照他們的迷信作這樣的想法。他們只顧唱歌和跳舞。
“在他們的舞圈中,一位沒有穿皮襖的格陵蘭人敲著一個手鼓,唱著一個關于捕捉海豹的故事的歌。一個歌隊也和唱著:‘哎伊亞,哎伊亞,啊!”他們穿著白色的皮袍,舞成一個圓圈,樣子很像一個北極熊的舞會。他們使勁地眨著眼睛和搖動著腦袋。
“現在審案和判決要開始了。意見不和的格陵蘭人走上前來。原告用譏諷的口吻,理直氣壯地即席唱一曲關于他的敵人的罪過的歌,而且這一切是在鼓聲下用跳舞的形式進行的。被告回答得同樣地尖銳。聽眾都哄堂大笑,同時作出他們的判決。
“山上起來一陣雷轟似的聲音,上面的冰河裂成了碎片;龐大、流動的冰塊在崩頹的過程中化為粉末。這是美麗的格陵蘭的夏夜。
“在100步遠的地方,在一個敞著的帳篷里,躺著一個病人。生命還在他的熱血里流動著,但是他仍然是要死的,因為他自己覺得他要死。站在他周圍的人也都相信他要死。因此他的妻子在他的身上縫一件皮壽衣,免得她后來再接觸到尸體。同時她問:‘你愿意埋在山上堅實的雪地里嗎?我打算用你的卡耶克(注:卡耶克是格林蘭島上愛斯基摩人所用的一種皮制的小船,通常只坐一個人。)和箭來裝飾你的墓地。昂格勾克(注:昂格勾是愛斯基摩人的巫師,據說能治病。)將會在那上面跳舞!也許你還是愿意葬在海里吧?”
“我愿意葬在海里,”他低聲說,同時露出一個凄慘的微笑點點頭。
“是的,海是一個舒適的涼亭,”他的妻子說。‘那兒有成千成萬的海豹在跳躍,海象就在你的腳下睡覺,那兒打獵是一種安全愉快的工作!”
“這時喧鬧的孩子們撕掉支在窗孔上的那張皮,好使得死者能被抬到大海里去,那波濤洶涌的大海——這海生前給他糧食,死后給他安息。那些起伏的、日夜變幻著的冰山是他的墓碑。海豹在這冰山上打盹,寒帶的鳥兒在那上面盤旋。”
第十夜
“我認識一位老小姐,”月亮說。“每年冬天她穿一件黃緞子皮襖。它永遠是新的,它永遠是她唯一的時裝。她每年夏天老是戴著同樣一頂草帽,同時我相信,老是穿著同樣一件灰藍色袍子。
“她只有去看一位老女朋友時才走過街道。但是最近幾年來,她甚至這段路也不走了,因為這位老朋友已經死去了。我的這位老小姐孤獨地在窗前忙來忙去;窗子上整個夏天都擺滿了美麗的花,在冬天則有一堆在氈帽頂上培養出來的水堇。最近幾個月來,她不再坐在窗子面前了。但她仍然是活著的,這一點我知道,因為我并沒看到她作一次她常常和朋友提到過的‘長途旅行”。‘是的,”她那時說,‘當我要死的時候,我要作一次一生從來沒有作過的長途旅行。我們祖宗的墓窖(注:這是歐洲古建筑物中的一種地下室,頂上是圓形。所有的古教堂差不多都有這種地下室,里面全是墳墓,特別是有重要地位的人的墳墓。)離這兒有18里路遠。那兒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和我的家人睡在一起。”
“昨夜這座房子門口停著一輛車子。人們抬出一具棺木;這時我才知道,她已經死了。人們在棺材上裹了一些麥草席子,于是車子就開走了。這位過去一整年沒有走出過大門的安靜的老小姐,就睡在那里面。車子叮達叮達地走出了城,輕松得好像是去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似的。當它一走上了大路以后,它走得更快。車夫神經質地向后面望了好幾次——我猜想他有點害怕,以為她還穿著那件黃緞子皮襖坐在后面的棺材上面呢。因此他傻氣地使勁抽著馬兒,牢牢地拉住韁繩,弄得它們滿口流著泡沫——它們是幾匹年輕的劣馬。一只野兔在它們面前跑過去了,于是它們也驚慌地跑起來。
“這位沉靜的老小姐,年年月月在一個呆板的小***里一聲不響地活動著。現在——死后——卻在一條崎嶇不平的公路上跑起來。麥草席子裹著的棺材終于跌出來了,落到公路上。馬兒、車夫和車子就急馳而去,像一陣狂風一樣。一只唱著歌的云雀從田里飛起來,對著這具棺材吱吱喳喳地唱了一曲晨歌。不一會兒它就落到這棺材上,用它的小嘴啄著麥草席子,好像想要把席子撕開似的。
“云雀又唱著歌飛向天空去了。同時我也隱到紅色的朝云后面。”
第十一夜
“這是一個結婚的宴會!”月亮說。“大家在唱歌,大家在敬酒,一切都是富麗堂皇的。客人都告別了;這已經是半夜過后。母親們吻了新郎和新娘。最后只有我看到這對新婚夫婦單獨在一起了,雖然窗簾已經掩得相當地緊。燈光把這間溫暖的新房照得透亮。
“謝天謝地,大家現在都走了!”他說,吻著她的手和嘴唇。她一面微笑,一面流淚,同時倒到他的懷里,顫抖著,像激流上漂著的一朵荷花。他們說著溫柔甜蜜的話。
“甜蜜地睡著吧!”他說。這時她把窗簾拉向一邊。
“月亮照得多么美啊!”她說,‘看吧,它是多么安靜,多么明朗!”
“于是她把燈吹滅了;這個溫暖房間里變成一起漆黑。可是我的光在亮著,亮得差不多跟她的眼睛一樣。女性呵,當一個詩人在歌唱著生命之神秘的時候,請你吻一下他的豎琴吧!”
第十二夜
“我給你一張龐貝城(注:龐貝是意大利的一個古城,在那不勒斯灣附近,維蘇威火山的腳下。它是古代羅馬貴族集居的一個城市,紀元7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把這城全部毀了。在中古時仆人們把這個城完全忘記了。從1861年起意大利人開始有計劃地發掘,此城即陸續出土。最有價值的發現是一個能坐兩萬人的圓形劇場及許多神廟。)的圖畫吧,”月亮說。“我是在城外,在人們所謂的墳墓之街上。這條街上有許多美麗的紀念碑。在這塊地方,歡樂的年輕人,頭上戴著玫瑰花,曾經一度和拉綺司(注:拉綺司是古希臘的一個宮妓,長得很美。)的美麗的姊妹們在一起跳過舞。可是現在呢,這兒是一起死的沉寂。為拿波里政府服務的德國雇傭兵在站崗,打紙牌,擲骰子。從山那邊來的一大群游客,由一位哨兵陪伴著,走進這個城市。他們想在我的明朗的光中,看看這座從墳墓中升起來的城市。我把熔巖石砌的寬廣的街道上的車轍指給他們看;我把許多門上的姓名以及還留在那上面的門牌也指給他們看。在一個小小的庭院里他們看到一個鑲著貝殼的噴泉池;可是現在沒有噴泉射出來了;從那些金碧輝煌的、由古銅色的小狗看守著的房間里,也沒有歌聲流露出來了。
“這是一座死人的城。只有維蘇威山在唱著它無休止的頌歌。人類把它的每一支曲子叫做‘新的爆發”。我們去拜訪維納斯(注:維納斯是古代意大利的文藝和春天的女神。羅馬人后來把她和希臘的愛情之女神亞芙羅蒂統一起來,所以她就成了愛情之神。)的神廟。它是用大理石建的,白得放亮;那寬廣的臺階前就是它高大的祭壇。新的垂柳在圓柱之間冒出來,天空是透明的,蔚藍色的。漆黑的維蘇威山成為這一切的背景。火不停地從它頂上噴出來,像一株松樹的枝干。反射著亮光的煙霧,在夜的靜寂中漂浮著,像一株松樹的簇頂,可是它的顏色像血一樣的鮮紅。
“這群游客中有一位女歌唱家,一位真正偉大的歌唱家。我在歐洲的第一等城市里看過她受到人們的崇敬。當他們來到這悲劇舞臺的時候,他們都在這個圓形劇場的臺階上坐下來;正如許多世紀以前一樣,這兒總算有一塊小地方坐滿了觀眾。布景仍然像從前一樣,沒有改變;它的側景是兩面墻,它的背景是兩個拱門——通過拱門觀眾可以看到在遠古時代就用過的那幅同樣的布景——自然本身:蘇倫多(注:蘇倫多是那不勒斯灣上的一個城,有古教堂和古跡。)和亞瑪爾菲(注:亞瑪爾菲是意大利的古城,在那下勒斯西南24英里的地方,古跡很多。)之間的那些群山。
“這位歌唱家一時高興,走進這幅古代的布景中去,歌唱起來。這塊地方本身給了她靈感。她使我想起阿拉伯的野馬,在原野上奔馳,它的鼻息如雷,它的紅鬃飛舞——她的歌聲是和這同樣地輕快而又肯定。這使我想起在各各他山(注:①各各他山是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個小山。據說耶穌就是在這山上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的。)十字架下悲哀的母親——她的苦痛的表情是多么深刻呵。在此同時正如千余年前一樣,四周起了一片鼓掌和歡呼聲。
“幸福的,天才的歌者啊!”大家都歡呼著。
“三分鐘以后,舞臺空了。一切都消逝了。聲音也沒有了;游人也走開了,只有古跡還是立在那兒,沒有改變。千百年以后,當誰也再記不起這片刻的喝彩,當這位美麗的歌者、她的聲調和微笑被遺忘了的時候,當這片刻對于我也成為逝去的回憶的時候,這些古跡仍然不會改變。”
第十三夜
“我朝著一位編輯先生的窗子望進去,”月亮說。“那是在德國的一個什么地方。這兒有很精致的家具、許多書籍和一堆報紙。里面坐著好幾位青年人。編輯先生自己站在書桌旁邊,計劃要評論兩本書——都是青年作家寫的。
“這一本是才送到我手中來的”,他說。‘我還沒有讀它呢,可是它的裝幀很美。你們覺得它的內容怎樣呢?”
“哦!”一位客人說——他自己是一個詩人。‘他寫得很好,不過太羅嗦了一點。可是,天哪,作者是一個年輕人呀,詩句當然還可以寫得更好一點!思想是很健康的,只不過是平凡了一點!但是這有什么可說的呢?你不能老是遇見新的東西呀!你可以稱贊他一下!不過我想他作為一個詩人,不會有什么成就的。他讀了很多的書,是一位出色的東方學問專家,也有正確的判斷力。為我的《家常生活感言》寫過一篇很好書評的人就是他。我們應該對這位年輕人客氣一點。”
“不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糊涂蛋呀!”書房里的另外一位先生說。‘寫詩最糟糕的事莫過于平庸乏味。它是不能突破這個范圍的。”
“可憐的家伙!”第三位說,‘他的姑媽卻以為他了不起呢。編輯先生,為你新近翻譯的一部作品弄到許多定單的人,就正是她——”
“好心腸的女人!唔,我已經簡略地把這本書介紹了一下。肯定地他是一個天才——一件值得歡迎的禮物!是詩壇里的一朵鮮花!裝幀也很美等等,可是另外的那本書呢——我想作者是希望我買它的吧?我聽到人們稱贊過它。他是一位天才,你說對不對?”
“是的,大家都是這么叫喊,”那位詩人說,‘不過他寫得有點狂。只是標點符號還說明他有點才氣!”
“假如我們斥責他一通,使他發點兒火,對于他是有好處的;不然他總會以為他了不起。”
“可是這不近人情!”第四位大聲說。‘我們不要在一些小錯誤上做文章吧,我們應該對于它的優點感到高興,而它的優點也很多。他的成就超過了他們同行。”
“天老爺啦!假如他是這樣一位真正的天才,他就應該能受得住尖銳的批評。私下稱贊他的人夠多了,我們不要把他的頭腦弄昏吧!”
“他肯定是一個天才!”編輯先生寫著,‘一般粗心大意之處是偶爾有之。在第25頁上我們可以看出,他會寫出不得體的詩句——那兒可以發現兩個不協調的音節。我們建議他學習一下古代的詩人……”
“我走開了,”月亮說,我向那位姑媽的窗子望進去。那位被稱贊的、不狂的詩人就坐在那兒。他得到所有的客人的敬意,非常快樂。
“我去找另外那位詩人——那位狂詩人。他也在一個恩人(注:“恩人”是歐洲封建時代文壇上的一個特色。那時詩人的詩賣不出錢,所以貴族和地主常常利用這個弱點,送給詩人們一點生活費,而要求詩人把詩“獻給”他們,好使他們的名字“永垂不朽”。)家里和一大堆人在一起。人們正在這里談論那另一位詩人的作品。
“我將也要讀讀你的詩!”恩人說,‘不過,老實說——你們知道,我是從來不說假話的——我想從那些詩里找不出什么偉大的東西。我覺得你太狂了,太荒唐了。但是,我得承認,作為一個人你是值得尊敬的!”
“一個年輕的女仆人在墻角邊坐著;她在一本書里面讀到這樣的字句:
“天才的榮譽終會被埋入塵土,
只有平庸的材料獲得人稱贊。
這是一件古老古老的故事,
不過這故事卻是每天在重演。”
第十四夜
月亮說:“在樹林的小徑兩旁有兩座農家的房子。它們的門很矮,窗子有的很高,有的很低。在它們的周圍長滿了山楂和伏牛花。屋頂上長得有青苔、黃花和石蓮花。那個小小的花園里只種著白菜和馬鈴薯。可是籬笆旁邊有一株接骨木樹在開著花。樹下坐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她的一雙棕色眼睛凝望著兩座房子之間的那株老櫟樹。
“這樹的樹干很高,但是枯萎了;它的頂已經被砍掉了。鸛鳥在那上面筑了一個窠。它立在窠里,用尖嘴發出啄啄的響聲。一個小男孩子走出來了,站在一個小姑娘的旁邊。他們是兄妹。
“你在看什么?”他問。
“我在看那鸛鳥,”她回答說:‘我們的鄰人告訴我,說它今晚會帶給我們一個小兄弟或妹妹。我現在正在望,希望看見它怎樣飛來!”
“鸛鳥什么也不會帶來!”男孩子說。‘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鄰人也告訴過我同樣的事情,不過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在大笑。所以我問她敢不敢向上帝賭咒!可是她不敢。所以我知道,鸛鳥的事情只不過是人們對我們小孩子編的一個故事罷了。”
“那末小孩子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小姑娘問。
“跟上帝一道來的,”男孩子說,‘上帝把小孩子夾在大衣里送來,不過誰也看不見上帝呀。所以我們也看不見他送來小孩子!”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微風吹動櫟樹的枝葉。這兩個孩子疊著手,互相呆望著;無疑地這是上帝送小孩子來了。于是他們互相捏了一下手。屋子的門開了。那位鄰居出來了。
“進來吧,”她說。‘你們看鸛鳥帶來了什么東西。帶來了一個小兄弟!”
“這兩個孩子點了點頭;他們知道嬰兒已經來了。”
第十五夜
“我在呂涅堡(注:呂涅堡是德國的一個小城市,在漢堡東南31英里的地方。)荒地上滑行著,”月亮說。“有一個孤獨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幾個凋零的灌木林。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夜鶯在這兒唱著歌。在寒冷的夜其中它一定會死去的。我所聽到的正是它最后的歌。
“曙光露出來了。一輛大篷車走過來了,這是一家遷徙的農民。他們是要向卜列門(注:卜列門是德國西北部的一個城市。)或漢堡走去——從這兒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兒,幸運,他們所夢想的幸運,將會開出花朵。母親們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較大的孩子則在她們身邊步行。一起瘦馬抱著這輛裝著他們那點微不足道的家產的車子。
“寒冷的風在吹著,一個小姑娘緊緊地偎著她的母親。這位母親,一邊抬頭望著我的淡薄的光圈,一邊想起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窮困。她想起了他們沒有能力交付的重稅。她在想著這整群遷徙的人們。紅色的曙光似乎帶來了一個喜訊;幸運的太陽將又要為他們升起。他們聽到那只垂死的夜鶯的歌唱:它不是一個虛假的預言家,而是幸運的使者。
“風在呼嘯,他們也聽不清夜鶯的歌聲:‘祝你們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們賣光了所有的東西來付出這次長途航行的旅費,所以你們走進樂園的時候將會窮得無依無靠。你們將不得不賣掉你們自己、你們的女人和你們的孩子。不過你們的苦痛不會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寬大葉子后面。她將把致命的熱病吹進你們的血液,作為她歡迎你們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濤洶涌的海上去吧!”遠行的人高興地聽著夜鶯之歌,因為它象征著幸運。
“曙光在浮云中露出來了;農人走過荒地到教堂里去。穿著黑袍子、裹著白頭巾的婦女們看起來好像是從教堂里的掛圖上走下來的幽靈。周圍是一起死寂,一起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起橫在白沙丘陵之間的、被野火燒光了的黑色平原。啊,祈禱吧!為那些遠行的人們——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去尋找墳墓的人們而祈禱吧!”
第十六夜
“我認識一位普啟涅羅(注:脾氣涅羅是意大利傳統戲曲職業喜劇中的一個常見的主角。他的面貌古怪:勾鼻子,駝背,性情滑稽,愛逗人發笑,同時喜歡吹牛。)”月亮說。“觀眾只要一看見他便向他歡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滑稽,總是使整個劇場的觀眾笑痛了肚子。可是這里面沒有任何做作;這是他天生的特點。當他小時和別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他已經就是一個普啟涅羅了。大自然把他創造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個大駝子,在他的胸前安了一個大肉瘤。可是他的內部恰恰相反,他的內心卻是天賦獨厚。誰也沒有他那樣深的感情,他那樣的精神強度。
“劇場是他的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長得秀氣和整齊一點,他可能在任何舞臺上成為一個頭等的悲劇演員,他的靈魂里充滿了悲壯和偉大的情緒。然而他不得不成為一個普啟涅羅。他的痛苦和憂郁只有增加他古怪外貌的滑稽性,只有引其他廣大觀眾的笑聲和對于他們這位心愛的演員一陣鼓掌。
“美麗的訶龍比妮(注:訶龍比妮是意大利喜劇中的一個女主角。)對他的確是很友愛和體貼的;可是她只愿意和亞爾列金諾(注:亞爾列金諾是訶龍比妮的戀人。)結婚。如果‘美和丑”結為夫婦,那也實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啟涅羅心情很壞的時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來;的確,她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陣。起初她總是像他一樣地憂郁,然后就略為變得安靜一點,最后就充滿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毛病,”她說。‘你是在戀愛中!”這時他就不禁要笑起來。
“我在戀愛中!”他大叫一聲,‘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觀眾將會要笑痛肚子!”
“當然你是在戀愛中,”她繼續說,并且還在話里加了一點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愛的那個人正是我呢!”
“的確,當人們知道實際上沒有愛情這回事兒的時候,人們是可以講出這類的話來的。普啟涅羅笑得向空中翻了一個筋斗。這時憂郁感就沒有了。然而她講的是真話。他的確愛她,拜倒地愛她,正如他愛藝術的偉大和崇高一樣。
“在她舉行婚禮的那天,他是一個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里他卻哭起來了。如果觀眾看到他這副哭喪的尊容,他們一定會又鼓起掌來的。
“幾天以前訶龍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這天,亞爾列金諾可以不必在舞臺上出現,因為他應該是一個悲哀的鰥夫。經理不得不演出一個愉快的節目,好使觀眾不致于因為沒有美麗的訶龍比妮和活潑的亞爾列金諾而感到太難過。因此普啟涅羅演得要比平時更愉快一點才行。所以他跳著,翻著筋斗,雖然他滿肚皮全是悲愁。觀眾鼓掌,喝彩:‘好,好極了!”
“普啟涅羅謝幕了好幾次。啊,他真是杰出的藝人!
“晚上,演完了戲以后,這位可愛的丑八怪獨自走出城外,走到一個孤寂的墓地里去。訶龍比妮墳上的花圈已經凋殘了,他在墳旁邊坐下來。他的這副樣兒真值得畫家畫下來。他用手支著下巴,他的雙眼朝著我望。他像一個奇特的紀念碑,一個墳上的普啟涅羅: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觀眾看見了他們這位心愛的藝人的話,他們一定會喝彩:‘好!普啟涅羅!好,好極了!”
第十七夜
請聽月亮所講的話吧:“我看到一位升為軍官的海軍學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制服。我看到一位穿上舞會禮服的年輕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輕愛妻,穿著節日的衣服,非常快樂。不過誰的快樂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個孩子——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藍色的衣服和一頂粉紅色的帽子。她已經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把蠟燭拿來照照,因為我的光線,從窗子射進去,還不夠亮,所以必須有更強的光線才成。
“這位小姑娘筆直地站著,像一個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從衣服里伸出來,她的手指撒開著。啊,她的眼里,她整個的面孔,發出多么幸福的光輝啊!
“明天你應該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親說。這位小寶貝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發出一個幸福的微笑。
“媽媽!”她說,‘當那些小狗看見我穿得這樣漂亮的時候,它們心里會想些什么呢?”
第十八夜
“我曾經和你談過龐貝城,”月亮說;“這座城的尸骸,現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來了。我知道另外一個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尸骸,而是一座城的幽靈。凡是有大理石噴泉噴著水的地方,我就似乎聽到關于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噴泉可以講出這個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來。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著一層煙霧——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經死了,他的城垣和宮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這座城嗎?它從來沒有聽到過車輪和馬蹄聲在它的街道上響過。這里只有魚兒游來游去,只有黑色的貢杜拉(注:貢杜拉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來往運行的一種細長平底的小船。)在綠水上像幽靈似地滑過。
“我把它的市場——它最大的一個廣場——指給你看吧,”月亮繼續說,“你看了一定以為你走進了一個童話的城市。草在街上寬大的石板縫間叢生著,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萬的馴良鴿子繞著一座孤高的塔頂飛翔。在三方面圍繞著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在這些走廊里,土耳奇人靜靜地坐著抽他們的長煙管,美貌的年輕希臘人倚著圓柱看那些戰利品:高大的旗桿——代表古代權威的紀念品。許多旗幟在倒懸著,像哀悼的黑紗。有一個女孩子在這兒休息。她已經放下了盛滿了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擔杠仍然擱在她的肩上。她靠著那根勝利的旗桿站著。
“你在你面前所看的不是一個虛幻的宮殿,而是一個教堂,它的鍍金的圓頂和周圍的圓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光。那上面雄偉的古銅馬,像童話中的古銅馬一樣,曾經作過多次的旅行:它們旅行到這兒來,又從這兒走去,最后又回到這兒來。
“你看到墻上和窗上那些華麗的色彩嗎?這好像是一位天才,為了滿足小孩子的請求,把這個奇怪的神廟裝飾過了一番似的。你看到圓柱上長著翅膀的雄獅嗎?它上面的金仍然在發著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卻落下來了。雄獅已經死了,因為海王(注:即中古時期“海上霸權”威尼斯。)已經死了。那些寬大的廳堂都空了,曾經掛著貴重藝術品的地方,現在只是一起零落的墻壁。
“過去只許貴族可以走過的走廊,現在卻成了叫化子睡覺的地方。從那些深沉的水井里——也許是從那‘嘆息橋”(注:這是威尼斯城內聯接宮殿和國家監獄的一條走廊。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過這條走廊到行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嘆息橋”。)旁的牢獄里——升起一起嘆息。這和從前金指環從布生脫爾(注:這是代表威尼斯的一只“御船”的名字。古代威尼斯的首長,在耶穌升天節這天,就乘這只船開到海上(亞得里亞海),向海里投下一個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斯與海結婚。因為威尼斯在中世紀時是一個海上霸權,與海分不開的,故有此迷信。在15世紀末葉,自從繞過好望角到東方的新航線發現以后,威尼斯就喪失了它海上霸權的地位。)拋向海后亞得里亞時快樂的貢杜拉奏出的一起手鼓聲完全是一樣。亞得里亞啊!讓煙霧把你隱藏起來吧!讓寡婦的面紗罩著你的軀體,蓋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虛幻的威尼斯城——吧!”
第十九夜
“我朝著下面的一個大劇場望,”月亮說。“觀眾擠滿了整個屋子,因為有一位新演員今晚第一次出場。我的光滑到墻上的一個小窗口上,一個化裝好了的面孔緊貼著窗玻璃。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風的胡子密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圍;但是這個人的眼里卻閃著淚珠,因為他剛才曾被觀眾噓下了舞臺,而且噓得很有道理。可憐的人啊!不過在藝術的王國里是不容許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熱愛藝術,但是藝術卻不愛他。
“舞臺監督的鈴聲響了。關于他這個角色的舞臺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邁的姿態出場。”所以他只好又在觀眾面前出現,成為他們哄笑的對象。當這場戲演完以后,我看到一個裹在外套里的人形偷偷地溜下了臺。布景工人互相竊竊私語,說: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敗了的武士。我跟著這個可憐的人回家,回到他的房間里去。
“上吊是一種不光榮的死,而毒藥并不是任何人手頭就有的。我知道,這兩種辦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鏡子里瞧了瞧自己慘白的面孔;他半開著眼睛,想要看看,作為一具死尸他是不是還像個樣子。一個人可能是極度地不幸,但這并不能阻止他裝模作態一番。他在想著死,想著自殺。我相信他在憐惜自己,因為他哭得可憐傷心。然而,當一個人能夠哭出來的時候,他就不會自殺了。
“自從這時候起,一年已經過去了。又有一出戲要上演,可是在一個小劇場里上演,而且是由一個寒酸的旅行劇團演出的。我又看到那個很熟的面孔,那個雙頰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著胡子的面孔。他抬頭向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剛剛在一分鐘以前他又被唬下了舞臺——被一群可憐的觀眾噓下一座可憐的舞臺!
“今天晚上有一輛很寒酸的柩車開出了城門,沒有一個人在后面送葬。這是一位尋了短見的人——我們那位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個車夫,因為除了我的光線以外,沒有什么人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這位自殺者的尸體被投進土里去了。不久他的墳上就會長滿了荊棘,而教堂的看守人便會在它上面加一些從別的墳上扔過來的荊棘和荒草。”
第二十夜
“我到羅馬去過,”月亮說,“在這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注:在提未累河的東岸,古代的羅馬即建在這些山上。)中的一座山上(注:指巴拉蒂尼山。這山上現在全是古代的遺跡。)堆著一起皇宮的廢墟。野生的無花果樹在壁縫中生長出來了,用它們灰綠色的大葉子蓋住墻壁的荒涼景象。在一堆瓦礫中間,毛驢踐踏著桂花,在不開花的薊草上嬉戲。羅馬的雄鷹曾經從這兒飛向海外,發現和征服過別的國家;現在從這兒有一道門通向一個夾在兩根殘破大理石圓柱中間的小土房子。長春藤掛在一個歪斜的窗子上,像一個哀悼的花圈。
“屋子里住著一個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孫女。她們現在是這皇宮的主人,把這些豪華的遺跡指給陌生人看。曾經是皇位所在的那間大殿,現在只剩得一座赤裸裸的斷墻。放著皇座的那塊地方,現在只有一座深青色的柏樹所撒下的一道長影。在破碎的地板上現在堆著好幾尺高的黃土。當暮鐘響起的時候,那位小姑娘——皇宮的女兒——常常在這兒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她把旁邊門上的一個鎖匙孔叫做她的角樓窗。從這個窗子望去,她可以看到半個羅馬,一直到圣彼得教堂(注:這是羅馬梵蒂岡山上一個著名的大教堂。在1506年開始建造,1626年完成。圓屋頂是藝術家米開朗琪羅(1475-1564)設計的。)上雄偉的圓屋頂。
“這天晚上,像平時一樣,周圍是一起靜寂。下面的這位小姑娘來到我圓滿的光圈里面。她頭上頂著一個盛滿了水的、古代的土制汲水甕。她打著赤腳,她的短裙子和她的衣袖都破了。我吻了一下這孩子美麗的、圓圓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她發亮的黑頭發。
“她走上臺階。臺階很陡峭,是用殘磚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頂砌成的。斑點的蜥蜴在她的腳旁羞怯地溜過去了,可是她并不害怕它們。她已經舉起手去拉門鈴——皇宮門鈴的把手現在是系在一根繩子上的兔子腳。她停了一會兒——她在想什么事情:也許是在想著下邊教堂里那個穿金戴銀的嬰孩——耶穌——吧。那兒點著銀燈,她的小朋友們就在那兒唱著她所熟悉的贊美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所想的東西。不一會兒她又開始走起來,而且跌了一跤。那個土制的水甕從她的頭上落下來了,在大理石臺階上摔成碎片。她大哭起來。這位皇宮的美麗女兒居然為了一個不值錢的破水甕而哭起來了。她打著赤腳站在那兒哭,不敢拉那根繩子——那根皇宮的鈴繩!”
第二十一夜
月亮有半個來月沒有出現了。現在我又看見他了,又圓又亮,徐徐地升到云層上面。請聽月亮對我講的話吧。
“我跟著一隊旅行商從費贊的一個城市走出來。在沙漠的邊緣,在一塊鹽池上,他們停下來了。鹽池發著光,像一個結了冰的湖,只有一小塊地方蓋著一層薄薄的、流動著的沙。旅人中最年長的一個老人——他腰帶上掛著一個水葫蘆,頭上頂著一個未經發酵過的面包——用他的手杖在沙子上畫了一個方格,同時在方格里寫了《可蘭經》里的一句話。然后整隊的旅行商就走過了這塊獻給神的處所。
“一位年輕的商人——我可以從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看出他是一個東方人——若有所思地騎著一起鼻息呼呼的白馬走過去了。也許他是在思念他美麗的年輕妻子吧?那是兩天前的事:一匹用毛匹和華貴的披巾所裝飾著的駱駝載著她——美貌的新嫁娘——繞著城墻走了一周。這時,在駱駝的周圍,鼓聲和風琴奏著樂,婦女唱著歌,所有的人都放著鞭炮,而新郎放得最多,最熱烈。現在——他跟著這隊旅行商走過沙漠。
“一連好幾夜我跟著這隊旅人行走。我看到他們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櫚樹之間休息。他們用刀子向病倒的駱駝胸脯中插進去,在水上烤著它的肉吃。我的光線使灼熱的沙子冷下來,同時對他們指出那些黑石頭——這一望無涯的沙漠中的死島。在他們沒有路的旅程中,他們沒有遇見懷著敵意的異族人,沒有暴風雨出現,沒有夾著沙子的旋風襲擊他們。
“家里那位美麗的妻子在為她的丈夫和父親祈禱。‘他們死了嗎?”她向我金黃色的蛾眉問。‘他們病了嗎?”她向我圓滿的光圈問。
“現在沙漠已經落在背后了。今晚他們坐在高大的棕櫚樹下。這兒有一只白鶴在他們的周圍拍著長翅膀飛翔,這兒鵜鶘在含羞樹的枝上朝著他們凝望。豐茂的低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踐踏著。一群黑人,在內地的市場上趕完集以后,正在朝回家的路上走來。用銅紐子裝飾著黑發的、穿著靛青色衣服的婦女們在趕著一群載重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它們背上睡覺。另外有一個黑人牽著他剛才買來的幼獅。他們走近這隊旅行商;那個年輕商人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只是想著他的美麗的妻子,在這個黑人的國度里夢想著在沙漠彼岸的、他的那朵芬芳的白花。他抬起頭,但是——”
但是恰恰在這時,一塊烏云浮到月亮面前來,接著又來了另一塊烏云。這天晚上我再沒有聽到別的事情。
第二十二夜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子在哭,”月亮說。“她為人世間的惡毒而哭。她曾得到一件禮物——一個最美麗的玩偶。啊!這才算得是一個玩偶呢!它是那么好看,那么可愛!它似乎不是為了要受苦而造出來的。可是小姑娘的幾個哥哥——那些高大的男孩子——把這玩偶拿走了,高高地把它放在花園的樹上,然后他們就跑開了。
“小姑娘的手達不到玩偶,沒法把它抱下來,因此她才哭起來。玩偶一定也在哭,因為它的手在綠枝間伸著,好像很不幸的樣子。是的,這就是媽媽常常提到的人世間的惡毒。唉,可憐的玩偶啊!天已經快要黑了,夜馬上就要到來!難道就這樣讓它單獨地在樹枝間坐一通夜嗎?不,小姑娘不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陪著你吧!”她說,雖然她并沒有這樣的勇敢。她已經在想象中清楚地看到一些小鬼怪,戴著高帽子,在灌木林里向外窺探,同時高大的幽靈在黑暗的路上跳著舞,一步一步地走近來,并且把手伸向坐在樹上的玩偶。他們用手指指著玩偶,對玩偶大笑。啊,小姑娘是多么害怕啊!
“不過,假如一個人沒有做過壞事,”她想,‘那么,什么妖魔也不能害你!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過壞事?”于是她沉思起來。‘哦,對了!”她說,‘有一次我譏笑過一只腿上系有一條紅布匹的可憐的小鴨。她搖搖擺擺走得那么滑稽,我真忍不住笑了;可是對動物發笑是一樁罪過呵!”她抬起頭來望望玩偶。‘你譏笑過動物沒有?”她問。玩偶好像是在搖頭的樣子。”
第二十三夜
“我望著下面的蒂洛爾(注:蒂洛爾是奧國西部的一個省份。),”月亮說。“我使深郁的松樹在石頭上映下長長的影子。我凝望著圣•克利斯朵夫肩上背著嬰孩耶穌(注:依據希伯來人的神話,圣克利斯朵夫是渡船的保護神。這幅畫是起源于下面的故事:有一個小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身材魁梧,特請他抱他過河。克利斯朵夫走到河中,越抱越覺得沉重,不禁發起牢騷來。小孩子這時就說:“
不要奇怪,你抱住了我就等于抱住了全世界的罪惡。”這孩子就是耶穌。)。這是繪在屋墻上的一幅畫,是一幅從墻角伸到屋頂的巨畫。還有一些關于圣佛羅陵(注:圣佛羅陵是耶穌的門徒。一般人認為他是防火的保護神。祭他的節日是每年5月4日。)正向一座火燒的屋子潑水和上帝在路旁的十字架上流血的畫。對于現在這一代的人說來,這都成了古畫了。相反地,我親眼看到它們被繪出來,一幅一幅地被繪出來。
“在一座高山的頂上立著一個孤獨的尼姑庵,簡直像一個燕子窠。有兩位修女在鐘塔上敲鐘。她們都很年輕,因此她們的視線不免要飛到山上,飛到塵世里去。一輛路過的馬車正在下邊經過;車夫這時捏了一下號筒。這兩位可憐的修女的思想,也像她們的眼睛一樣,跟著這輛車子后面跑,這時那位較年輕的修女的眼里冒出了一顆淚珠。
“號角聲漸漸迷朦起來,同時尼姑庵里的鐘聲就把這迷朦的號角聲沖淡得聽不見了。”
第二十四夜
請聽月亮講的話吧:“那是幾年以前的事,在哥本哈根發生的。我對著窗子向一個簡陋的房間望進去。爸爸和媽媽都睡著了,不過小兒子睡不著。我看到床上的花布帳子在動著,這個小家伙在偷偷地向外望。起初我以為他在看那個波爾霍爾姆造的大鐘。它上了一層紅紅綠綠的油漆,它頂上立著一個杜鵑。它有沉重的、鋁制的鐘錘,包著發亮的黃銅的鐘擺搖來搖去:‘滴答!滴答!”不過這并不是他所要看的東西。不是的!他要看的是他媽媽的紡車。它是在鐘的下面。這是這孩子在整個屋中最心愛的一件家具,可是他不敢動它,因為他怕挨打。他的媽媽在紡紗的時候,他可以在旁邊坐幾個鐘頭,望著紡錘呼呼地動和車輪急急地轉,同時他幻想著許多東西。啊!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紡幾下啊!
“爸爸和媽媽睡著了。他望了望他們,也望了望紡車,然后他就把一只小赤腳伸出床外來,接著又把另一只小赤腳伸出來,最后一雙小白腿就現出來了。噗!他落到地板上來。他又掉轉身望了一眼,看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在睡覺。是的,他們還是睡著的。于是他就輕輕地,輕輕地,只是穿著破襯衫,溜到紡車旁,開始紡起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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