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州媽祖 海峽之間的神

等我買好渡輪船票，那十來名戴著統(tǒng)一的黃色帽子，有點像是從臺灣過來的游客已走上快艇，轉(zhuǎn)眼就沒有了蹤影，只留下因客人太少而顯得空蕩蕩的候船大廳。

5月10日下午，在每半小時一趟的輪渡由大陸這頭的文厝碼頭開往湄州島之前，我一直在候船大廳里四處打量，試圖尋找臺灣游客的身影。第二天，5月11日———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三，正是中國沿海和東南亞、日本、美國等國的1億多人共同信奉的媽祖誕辰，而以臺灣地區(qū)民眾尤為信奉。

兩年前，我曾經(jīng)看過香港電視臺的一檔關(guān)于中國文化的節(jié)目，講到媽祖時，他們把媽祖放到了這樣的邏輯框架當(dāng)中：普通漁女-民間供奉-朝廷賜封-千年沉淀-文化現(xiàn)象-經(jīng)濟現(xiàn)象-政治現(xiàn)象。其中的后兩點，引起了我的莫大興趣。媽祖文化的形成和流傳，在我能找到的資料當(dāng)中，已有非常多的闡述，但是媽祖如何能成為經(jīng)濟現(xiàn)象，甚至是政治現(xiàn)象，卻鮮見于論述文字。那一輯電視節(jié)目，于后兩者論述也不多，只是提到，媽祖帶旺了福建莆田湄州島的經(jīng)濟，同時也成為內(nèi)地與臺灣交往的重要紐帶。

中國人是最講究傳統(tǒng)和輩分的民族，在中國人的心目當(dāng)中，神靈的神力大小，也要視乎其與主神、主廟的親疏遠近。到祖廟燒炷香祈個福，信眾在心理上會得到很大的精神滿足。臺灣島上民眾信奉的神靈，與內(nèi)地民眾有著宗親關(guān)系。包括所有的媽祖廟，都是由內(nèi)地直接“分靈”過去的，臺灣民間回內(nèi)地尋根訪祖的人群當(dāng)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媽祖信眾，他們也會替自己供奉的媽祖一并尋根訪祖。臺海關(guān)系在今年令兩岸三地的民眾高度關(guān)注，而5月11日的媽祖1044年誕辰，恰好鑲嵌在這歷史的節(jié)骨眼上。

夜色中的香火

渡輪駛近湄州島，藍天烘托出安詳而美麗的媽祖塑像。塑像下是琉璃瓦的房頂、保險公司和中國電信的廣告牌、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客運碼頭，以及出港后蜂擁而上的摩托車搭客仔。

西北-東南走向的湄州島面積不大，長14.35公里，最寬處估計只有兩三公里。媽祖廟就在島的最北端，高高聳立的媽祖石像高14.35米。島上有三萬多居民，在行政上是一個鎮(zhèn)的建制。從我住的酒店到媽祖廟只有幾分鐘的步行距離，透過房間窗戶能看到聳立的媽祖像。出乎我的意料，在媽祖誕的前一天，島上居然沒有多少游客。人們告訴我，在這一天，各地的媽祖廟都會搞祭拜活動，尤其是臺灣，因此這一天來湄州的信眾反倒比平日還少。

在沿海東路下邊的海灘上，幾位老伯在往簡陋的木船里裝漁網(wǎng)，他們說要在凌晨3點出海，第二天下午3點左右才回到岸邊。所謂媽祖誕前后禁漁幾天的習(xí)俗難道已經(jīng)不再生效?和一千多年前媽祖———那時候她還叫林默娘———生活的年代不同，今天島上的居民基本上不再出海捕魚了。而林默娘最初是以漁民的保護神的形象出現(xiàn)的。

幾盞明晃晃的大燈，放射出橘黃色的光芒，在青石板鋪就的地上拖出一個個長長的人影。晚上9點多，媽祖廟半山的太子殿下廣場上，孫悟空正在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每年媽祖生日，湄州島上的居民們都可以連續(xù)四天享受到免費的莆仙戲。

這有點類似大年三十晚上守歲。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農(nóng)歷三月二十二晚上，很多人都會在媽祖正殿前守候到午夜，只為了在媽祖誕辰來臨之際燒上第一炷香。

煙氣繚繞的天后宮正殿內(nèi)，一頭豬張開四蹄，趴在“神昭海表”的牌匾之下。前面佇立著一位時髦女郎，還有一位渾身紅衣，跪在墊子上叩頭的中年婦女，她身上的紅衣是媽祖誕辰時婦女穿的討吉利的服飾。左手邊，一位男子在供桌前虔誠地點燃手中的香火。

神態(tài)安然的媽祖腳下，橫七豎八躺著一些人。為了維護秩序，當(dāng)?shù)嘏沙鏊鰟恿瞬簧倬?，幾位年輕的干警像媽祖殿內(nèi)配祀的神一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熱鬧的信眾們。在這個下午，18歲的洪利和40多位石獅老鄉(xiāng)坐了3個多小時的車、船來到島上，此時洪利正坐在自己帶來的涼席上，看著老鄉(xiāng)們打牌，一位坐著的阿婆腦袋耷拉，顯然是睡著了，右手中的兩枝香卻猶自燃燒。他們都在期待著午夜零點的到來。

裹著紅色花頭巾的惠安女也來了。一群穿著藍色長袍的年長男人，還有穿著紅衣的女人———據(jù)說，喪妻的男人不能穿藍袍，喪夫的女人也不能穿紅衣———開始出現(xiàn)在供桌前舉行參拜儀式，三位專門的禮儀師在前面喃喃唱著頌詞。殿內(nèi)外香氣愈來愈濃，熏得人眼淚直流，鞭炮聲也越來越密集。

午夜零點前后，我在正殿外的高臺上支架拍照，只見人潮涌將過來，人頭擁擠，無數(shù)雙手高舉著一炷炷星星般的香火，向殿前的香爐和殿內(nèi)移動。

人潮很快又在零點過后不久散去，夜風(fēng)中濃郁的香火一時還無法完全消散，完成了向媽祖祈福的人們，此時都帶著滿足離開了媽祖廟。千百年來，媽祖文化就在形形色色的人潮聚散中，向有著不同的政治、經(jīng)濟以及文化背景的人群散播。

濃濃夜色中，我往山頂上走去。往東往南往西往北都看不到海，橙色的燈光在夜空中映照出了高大的媽祖像。聽說在海的另一頭，正對著湄州的是臺灣云林縣的北港朝天宮，一尊樣式、高度相同的媽祖與湄州媽祖就隔著一道海峽，不分晝夜，兩相對望。不知道在同樣的時刻，對岸那尊陷在一樣的夜色中的媽祖，是否也剛剛歆享過信眾們的煙火供奉?

媽祖腳下曾經(jīng)是戰(zhàn)壕

11日上午，酒店大堂內(nèi)，在靠近大門的桌子上，擺有一尊峨冠紅袍、坐在一張小木椅上的媽祖塑像，服務(wù)員說那是客人在昨天晚上請回來的。在這尊嶄新的媽祖像后，一位打扮入時的女郎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當(dāng)?shù)貓蠹垺?/p>

媽祖山門后的廣場此時成了一個商業(yè)陣地，“可口可樂”公司早早就搭起了太陽傘，一個名為“泰山仙草蜜”的國產(chǎn)飲品也搶占了廣場一角。這些年為重建媽祖祖廟捐款的兩岸三地的人們，姓名和籍貫都被刻到了廣場邊的石碑上。

由矗立山頂?shù)匿刂輯屪媸裢?，山脊上建有一組黃瓦白墻、飛檐斗拱的仿古建筑群。在許多建筑的屋脊中央，還立有兩條飛龍，在藍空中尤為醒目。這個上午，媽祖文化廣場上，一個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大型的祭拜儀式正在進行。高高聳立的牌坊前，15位身著鑲紫邊玄衣的女青年圍在擺滿果品的紅色供桌前，不時用塑料棒槌敲擊銅鈸，口中念念有詞。誦經(jīng)團的后邊站立著一紅二藍三位長者，據(jù)說是湄州媽祖董事會的三位頭人。中間那位身著紅袍的老太太，是前任董事長，她在“文革”后致力于恢復(fù)媽祖祭拜，被人們稱為“活媽祖”。

和副董事長薛金燕聊天，才知道山頂媽祖像腳下的那條“水溝”居然是當(dāng)年海防部隊運送物資的戰(zhàn)壕!原來，從解放后到1983年，湄州島一度是對臺作戰(zhàn)的軍事最前線，而薛金燕本人在1979年轉(zhuǎn)業(yè)前，一直帶著部隊在湄州島上挖工事、修戰(zhàn)壕。他指點著昔日的海防工事告訴我：太子殿上的“隱仙洞”當(dāng)年是儲藏軍事物資的所在;刻有福祿壽字樣的石頭上邊，曾經(jīng)架設(shè)過槍炮。“鞭炮聲總比槍炮聲好。”聽見正殿門前的鞭炮聲，薛金燕感慨地說。2002年5月媽祖誕期間，在湄州媽祖金身巡安金門之前，薛金燕作為和平交流的代表，先期到金門去做籌備。那幾天當(dāng)中受到的隆重禮遇，讓薛金燕至今難忘。

從1983年恢復(fù)媽祖祖廟起，臺灣來的信眾就從不間斷。薛金燕說，山上的建筑除了正殿外，多數(shù)是由臺灣同胞捐建的。在不斷進香和捐建亭臺樓閣的過程中，同根同源的臺灣同胞們在心理上找到了慰藉。

7.5公里，或者更遠

“對臺客運碼頭7.5km”，剛上島時我就看到了這塊醒目的指示牌。薛金燕告訴我，兩年前湄州媽祖金身巡安金門，就是從對臺碼頭起航，坐了5個多小時的船直航到金門島上去的。當(dāng)時有好幾萬湄州島上的居民和從周邊趕過來的民眾，就是從祖廟正殿出發(fā)，步行把媽祖金身一直護送到這座碼頭上去的。

12日上午，當(dāng)我對摩托車司機說要去對臺碼頭的時候，他非常詫異地說，“為什么不到黃金沙灘去，那有什么好玩的?”

沒有想到，在湄州島的最南端，我看到了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伸向茫茫大海中的卸貨架，鋪在上面供人走動操作的鐵網(wǎng)被人釘上了木封條，支撐廊橋的混凝土支柱也已被海水泡蝕得不再光滑，上面白色的斑痕不知道是不是寄生的貝類。

一位拿著望遠鏡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他有點戒備地看著我拍照，并且非常警惕地盤問了我的身份和職業(yè)。原來他在客運碼頭里負責(zé)邊檢業(yè)務(wù)。

岸邊的候船大廳，面積和規(guī)模比北島輪渡碼頭還要大，加上沒有人，更顯得空曠。大廳內(nèi)還設(shè)有邊檢、檢疫的功能區(qū)，門口處出入境辦理柜臺的玻璃上貼有醒目的“請?zhí)峤慌_灣出入境證件”字樣。

我在沒有人的對臺碼頭上徘徊了許久。據(jù)說，離湄州島最近的臺灣海島，不到20海里。沒有人指點，由太陽的方位，我也大致判斷得出臺灣的方向。從湄州媽祖祖廟到對臺碼頭是7.5公里，但是由這里到臺灣本島，距離又是多少呢?

■背景

“靈妃一女子，瓣香起湄洲”，南宋詩人劉克莊這句詩頗能總結(jié)媽祖在北宋短短100多年間由人而神的歷史。媽祖本人叫林默娘，公元960年生于福建莆田湄州島(舊稱湄洲島)，28歲那年為救助海難而捐軀后，島上民眾開始為其修廟奉祀。

莆田地處臺灣海峽西岸的中部，歷史上隸屬于泉州，兩地航運非常發(fā)達。媽祖能由莆田流播到外地，由地方神發(fā)展為全國性的神，取決于當(dāng)時泉州莆田地區(qū)在中國航運地位之舉足輕重。朝廷的大力推廣是另一個原因，篤信道教的北宋皇帝宋徽宗最早給媽祖廟賜以“順濟”匾額。此后幾百年間，歷代皇帝出于種種原因，封號由2字累加至64個字，爵位由“夫人”而“妃”、而“天妃”、而“天后”，直至其成為惟一的海神。世人在媽祖身上總結(jié)出了像“慈悲為懷”、“扶危濟困”以及“助人為樂”這樣一些符合普世道德審美的品格。

媽祖信仰，遍布兩岸三地，尤以臺灣最為興盛，在臺島甚至?xí)忻癖娞屪嫦裆辖挚棺h，或表達政見。據(jù)說澳門的外語名Macau也是來自媽祖的音譯。